1999到2001年间,我受香港科技大学华南研究中心邀请,几次到香港做学术访问。每一次都有机会参加新界地区神诞节日活动的田野考察。
   异地的节日风俗很吸引人,我们又是有目的前来参加,在观察风俗活动的同时,要了解活动背后的社会结构,思考活动背后所蕴涵的意义。在这种情况下,节日祭祀礼仪不免成为我们关注的重点,而诸如歌舞戏剧之类供奉娱神的行为,总显得有些注意不够。
   不过,非常奇怪,在2000年4月27日(农历三月二十三日)西贡天后诞上的那一场“麒麟”舞,却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此前已经看过舞“麒麟”。第一次看这种民间舞蹈的时候,我把它等同于南狮子。当时,香港的同行告诉我,那是“麒麟”,和南狮有区别:“麒麟”头上有一个角,南狮没有。仔细看,果然是这样。我很诧异,因为这种“麒麟”舞,从造型和动作,和我小时候在澄海看到的也属民间舞蹈的麒麟舞,毫无相似之处。不过,香港同行说,“麒麟”舞是从海陆丰传到香港的。几年后,我的一位陆丰籍新同事告诉我,他家乡有这种民间舞蹈,“独角麒麟”。
   在那次天后诞祭祀仪式开始之前,西贡南狮队的狮子和“麒麟”,在轰鸣的炮竹和鼓点声中,进庙朝圣。狮子在庙前跪拜,起身后就摇头摆脑、左顾右盼地舞进庙门。“麒麟”在跪拜之后,接下来却在地上做了个翻滚动作,又侧身在门前的石阶上蹭蹭背,然后才进庙门。当时,我觉得“麒麟”所做的那几个舞蹈动作很特别——那不是在模仿狗的动作吗?
   那天晚上,整理好的考察笔记中,留下了这样一段话:
   “麒麟”的造型与我们所熟悉的、汉民族传说里头的瑞兽麒麟的形象全然不同。它的头、有些像狮,也有些像龙,却只有一个角。“麒麟”的舞蹈语言中,明显有着模仿狗的动作。莫非,这里边有南方滨海地方以盘瓠为祖先的土著民族图腾舞蹈的遗迹?
   在这里,我想对当时的感触,简单做一点学理上的论证。
   前辈民族学家岑家梧对于图腾制度,有过这样的论述:
   图腾民族除了自承图腾动植物为其祖先,并有神话传说以说明其部族的起源外,他们尚有种种崇拜图腾动植物的制度。最普遍的是图腾部族中的成员于身体服饰上,每多象征图腾动植物的形象,表现与图腾动植物有血缘关系,即所谓图腾同样化,如澳洲的阿龙塔人(Arunta)在集会时,驼鸟、草种子及水图腾的人,于背上均披着象征其图腾的饰物。北美洲的达科他人(Dacotahs)行野牛舞(buffalo dance)时,舞者的服饰,也作野牛的样子。曼丹人(Man·dans)还披上野牛皮戴上野牛的假面,因为他们都属于野牛图腾的。
   原始民族的图腾崇拜,有种种制度,图腾舞蹈是其中之一。在图腾舞蹈中,舞蹈者装扮成其图腾的形象,模仿着其图腾的动作。达科他人和曼丹人的野牛舞就是这样。在我2000年4月的田野考察笔记里提到的“南方滨海地方土著民族”,指的是以“狗头王”盘瓠为自己始祖的瑶、畲民族。当时,我的联想是,这种造型在狮龙之间,舞蹈语言里又残存着对狗的模仿的“麒麟”舞,可能和瑶、畲民族原始的图腾舞有些干系。
   中国南方信奉狗图腾的民族——即所谓盘瓠之后,早在东汉已经见诸文献记载,晋代干宝的《搜神记》和范晔《后汉书》对这些民族图腾传说,有很详细的记载。到今天,还保留着盘瓠崇拜的民族,只有生活在南方滨海两广闽浙一带的瑶族和畲族。
   在这两个民族的传说、歌谣、以及文书、祖图等文献里,很容易发现,与晋代古籍的记载相比,盘瓠的形象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从“犬”变成“龙犬”。
   先看瑶人文献。广西大瑶山板瑶瑶豪所存评王发给瑶民的榜令律例条券牒文,说:
   盘护王龙犬,有猛虎之威,有二十四斑点,起初生在东海刘家。
   法国远东学院所藏安南谅山禄平州瑶人的评王券牒,也有同样的“盘护龙犬”的传说。
   另外根据据陈志良调查:广西义宁公正乡的盘瑶,传说是龙狗变来的;义宁公正乡的板瑶,传说也是系龙狗产生的;龙胜镇南乡的板瑶,相传系平王的女儿和龙狗结婚传下来的。
   畲民的图腾传说,基本上与瑶人是同一类型。浙江畲民有如下始祖传说:
   在上古的时代,高辛王元后耳痛三年,后从耳中取出一虫形像如蚕,育于盘中,忽然变了一只龙犬,毫光显现,遍身锦绣。高辛王见之大喜,赐名龙期,号称盘瓠。
   除了这个传说之外,浙江畲民还有一个《狗皇歌》,叙述龙狗出身的故事,说:
   当初出朝高辛皇,出来游戏看田场,皇后耳痛三年在,医生金虫三寸长。便置金盘拿来养,一日三时望领大,变成龙狗长二丈,五色花斑尽成行。五色花斑生得好,皇帝圣旨叫金龙。
   浙江的畲民,相传是由广东潮州凤凰山辗转迁往的。在他们观念里的祖居地,潮州的畲民也保留着类似的传说和歌谣。
   潮州市潮安县凤南镇山犁村雷姓畲民所保存的祖图,卷前有《护王出身为记》文字,说:
   护王原东海苍龙出世,生于大耳婆左耳。请医,医(取)出耳卵,放于殿角,百鸟具朝,取与医生剖之,出一狗子。养八个月,身长八尺,高四尺,有五色斑文(纹)毛。
   潮安县凤凰镇石古坪村蓝姓畲民祖图的叙文,也说:
   □驸王原系东海□龙出世,生于大耳婆左耳。请医,医(取)出其卵,即放殿角,百鸟具朝,取与医生割之,出一犬子。养大八个月,身长八尺,高四尺,身有五色斑文(纹)。行至大路中心,超群拔异,号召(曰)盘瓠。
   由雷楠、陈焕钧在潮州收集整理的畲族叙事诗《高皇歌》,述说高王出身,内容基本也和浙江的《狗王歌》雷同:
   笔头落纸字算真,且说高皇的出身,当初娘娘耳朵起,先是变龙后变人。
   高辛娘娘耳里疼,觅尽无有好郎中,百般草药都尽医,后来变出一条虫。
   虫乃变出用盘装,皇帝日夜捡来养,二十四米给它食,后来变做是龙王。
   相似的歌谣,还有丰顺县凤坪风吹■村畲民流传至今的《祖源歌》:
   话说古时高辛皇,皇后刘氏耳生疮;请来郎中割肿物,割出金虫三寸长。
   金虫外有蚕茧包,金盘装起盖上瓠;忽然电光雷鸣闪,金虫变成犬一条。
   龙犬降生吉祥兆,五色花斑尽炫耀;满朝文武皆欢喜,皇帝圣旨命盘瓠。
   我们引用了这么多的文献,只是为了说明,今天瑶畲民族的先民,他们的图腾形象,在狗的原型中,已经融合进了龙的因子。因而,在语言上,它被称为“龙犬”、“龙狗”,甚至更干脆被称为“金龙”、“龙王”。而在图象上,它也从单纯的“狗”的形象,被描绘成“龙”或者近似于“龙”的形象。这一点,我们在南雄市黄坑镇许村畲族蓝氏祖祠上厅两侧所置的木刻“鱼龙”,和现存于潮安县畲族乡村的几幅《祖图》里,都可以得到证明。蒋炳昭教授在他的文章里也提到过:
   (畲族的)祖先传说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如把盘瓠改为“龙麒”,厦门大学人类学博物馆收藏一根畲族的祖杖,已经把狗头刻成为龙头了。
   虽然以盘瓠为自己祖先的民族已经有了被认为是图腾舞蹈的“火狗舞”,但是,有这么多的文字和图象的比照之后,我还是斗胆去猜测:“独角麒麟”其实就是“龙犬”,所以,在这种图腾动物的舞蹈语言里,才残存着对狗的动作的模仿。
   为什么会把“龙犬”叫做“麒麟”呢?我想,这“麒麟”其实是“龙麒(龙期)”在称呼上的变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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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源: 《潮州日报》2007-12-12
作 者: 黄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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