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海隆都“明德家塾”——一个远去的跫音 最新 图1张
    在一个阴冷的日子,我和朋友来到隆都昔日批局“明德家塾”。风还夹着几点小雨,四周有些萧杀。我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明德家塾”居然就遗落在寻常巷陌中,没有任何牌示,没有本地人的引路是找不到的。车子从仙地头村进去,须经过一条弯曲的村道,穿过茂密的竹林深处,突然豁然开朗,一座古旧宅子就出现在眼前,仿佛是柬埔寨丛林中的吴哥窟,让人惊喜、意外,又有着挥之不去的伤感。
    远远望去,这座百年老宅以它的雄浑气势和沧桑斑驳镇住我,宅前留着一个大埕,一座早期中西风格建筑物,历经百年风雨的批馆矗立于此,它已洗尽铅华,但依然可见当年的雍容华贵和卓尔不群的气质。这是一座双层楼房,占地6亩,面积近4000多平方米,内外建有房屋80多间,是中西合璧的潮汕“驷马拖车”格局。正屋大厅供着几代祖先的画像,墙上的石碑还刻有一篇祭文,记录着他的先祖创业起家的历程。正座、火巷、后包各有两条灰梯通往二楼,在二楼可畅通全座,后包两侧三楼设有更楼。攀上更楼,举目都是连绵不绝的屋脊,如一排排奔涌的波浪,让人砰然心动。宅里的花园种着华侨从泰国移植来的果树,但因疏于打理早已杂草丛生,到处是飘落的树叶,显得空旷寥寂,像被人遗忘的世纪老人,无声地矗立在岁月风沙中,孤独地坐待最后时光的降临。
    澄海隆都镇是远近闻名的侨乡。在海外的侨胞和港澳同胞人数,相当于全镇人口的1.5倍左右,侨眷人口占全镇总人口的70%,这里的侨批业曾经相当发达,全盛时有12家之多。据了解,过去经营侨批的民间机构为“侨批局”,批局设有经理、司账、司库和几名批脚。批脚晴雨天都会带着特殊的长柄雨伞,除了能够遮阳挡雨充当打狗棒外,据说还有避邪的作用,长柄雨伞因此成了批脚的标志。此外,竹制的市篮、大斗笠、白帆布袋也是职业批脚的标准装备。“明德家塾”是许福成侨批馆,这座老宅的现任主人许柏浩也已近耳顺之年,是他的先祖许若德和许若明两兄弟创建的在楼下库房领批银,正厅的门板,雕花刻鸟,描金绘碧,处处显现大家风范,想象它的辉煌时期,所有的房间洞开,人影绰绰。据许柏浩老人回忆,童年时候,天将亮时候,他就看到大厅里灯火通明,大量侨批堆在两只八仙桌上分拣,批脚们各自捡起批信,到楼下库房领取批银,然后身背着装着批银的白帆布袋,从宅子里出发,走向乡村僻野,巷陌人家,远去的脚步声,似乎还停留在历史的深处。这样的情景与余秋雨《文化苦旅》中的《信客》如出一辙。难以想象,在资讯极其落后的时代,金融往来就是这样凭着口头契约来完成的,而绝少发生信誉危机,因为哪怕是一次失误,都足以危及批馆的生存;而在那个动荡的时代,即使土匪遍地,竟也绝少发生过批脚半路被劫的事件,也没有发生过批脚“携款潜逃”的事故,人们都恪守着最基本的道德底线。这是多么值得怀念的时代啊!
    据说当年的批脚许坤彬老人还在,他19岁就开始为万兴昌批局送批,风雨无阻,不知送过多少“侨批”。我无缘相遇,与亲历者错过,颇为遗憾。真正的批脚已经在1949年以后消失,我的记忆中的“批脚”,已经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银行员工,他们骑单车背着白布袋,挨家挨户送批信,是带来吉祥的喜鹊。每当舅舅从暹罗寄钱回来,外祖母总会兴奋几天,“批脚”一到家,便会殷勤相待,冲上好茶,千恩万谢,仿佛钱是“批脚”给的。回批时,外祖母要跑到城北大巷头找先生阿拐写信,先生的半文半白外祖母也不甚懂,为的是讨个好头彩,下次“批水”会高些。“批脚”给侨户人家带来的喜悦是难以言表的,有时,我在街上遇到“批脚”,会一路小跑跟在他的单车后,希望他一拐弯,拐到我家。
    人去楼空,现在这座老宅只住着许氏家族后人许柏浩老人一家,许多房子都空置着。据许柏浩老人说,这座老宅建筑时间历经十年久,光是处理地基就耗时六年,下面埋下好多杉木,说百年大计也不为过。大门口墙壁的两只嵌瓷凤凰,师傅竟然用了数月时间才嵌完整座宅子简直就是中西文化的载体,整体建筑是那个时代少见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又是“驷马拖车”的格局,房子门窗装饰带有西方特点,特别是镶嵌在门楣的装饰画,除一部分是中国传统福禄寿全的吉祥物和宣扬忠义仁德的戏曲故事外,还有许多是那个时代的时尚:洋行、轮船,大街上行走的清朝人,更有国父孙中山的浮雕,人物活灵活现,时尚与传统并存,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世纪,但色彩依然鲜艳,令人惊诧不已。据说门框浮雕的原料石灰泥,是用苗儿竹不断的敲打,久而变成粘稠性极强的泥浆后才砌上的,它的条纹、画色都极尽工夫,一个门框要用去匠工一个月的时间,我打趣地说,现在就是钱再多,怕是复制不来了,因为我们缺乏的是敬业且工于艺的匠师。
    行走在“明德家塾”里,一种颓败伤感油然而生,年久失修,后包的栏杆,水泥石脱落,钢筋暴凸,如一只只瘦骨嶙峋的手,露出了一节节伤残的骨头,令人触目惊心,宅子已经不可避免地走向颓败,有些地方不得不在下面支起柱子。让人感叹,枯荣衰败,似在转瞬间。据说主人刚入住不久,正值潮汕沦陷,日寇入侵,一家人丢下宅子远走南洋,等到抗战胜利,又逢内战,内战结束后,宅子被新政权没收,分配给农民,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落实侨房政策,才物归原主。一座费时十年的大宅子,实际主人住下来的时间不到一年,之后数易其主,纷纷攘攘,门楣颂扬仁义礼智信的诗句被凿掉,墙上壁上刷下“忠”字和标语,至今余迹可寻,见证时代变迁和纷乱。其实一座宅子,就是一部历史的缩影,经过那么多的沧桑和磨难,最终又回到原点,只是物是人非,早已风华不再。
    面对“明德家塾”,就是面对中国侨批史。说起来它也不高大,陈慈黉家居比它的格局更大,更儒雅气派,但我却对着这座伤痕累累的老宅感到深深的震撼,或许这就是残缺美更容易打动人心吧!潮汕侨批业已经淡出历史,尚存的侨批馆遗址正在夕阳下茕茕孑立,在它的不远处,万兴昌信局楼体已坍塌,只剩下门楣上有“瑞园春”字样的断壁残垣在风雨中静静地伫立着。所有的批馆几成危楼,在岁月中诉说历史。国学大师饶宗颐曾指出:潮汕侨批非常值得研究,从中可以看到那时候的潮人在哪些国家及其活动,还可以从潮人的活动中看到哪些国家的经济和政治状况。在一个逐利的经济时代,文化旅游遍地开花,许多有点儿“意蕴”的景点都被开发出来,而真正有文化价值的建筑物却在日渐消亡,直到完全淡出我们的视野。
    远去的,是历史的跫音;我们还可以留住的,是曾经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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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源: 摘自“汕头日报”2016、10、5
作 者: 陈继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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