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汕头的人和故事

    历史就是由无数的你和我的往事组成，一座城市的历史，也如此的。但回首时，我们通常容易感觉虚幻，而抵御虚幻的，应该是旧物，遗址或老街。
    我喜欢去汕头老城，那些老街小巷，慢慢走着，仿佛无所用心。近百年时间过去，没有改变肯定不可能的，但那些老街小巷的名称还在，这就是文化，让人留恋的文化的记忆。别小看这名称，比如，老汕头的外马路、民权路、安平路，或怡安街、永和街之类，或者当年周恩来走过，蒋介石走过，有多少历史名人都留下了声影与故事，于是，不再是一条条普通的老街，却已有历史深厚的底蕴。
    一
    老城市，她不但有故事，更有与她息息相关的名人。汕头的名人是谁？是蒋介石、周恩来、彭湃这些政治人物？是冯铿、萧乾、秦牧、蔡楚生等等的文化名人？否否，他们于这座城市更多的只是过客，匆匆的旅痕，他们显然不属于这座城市。
    那么，属于这城市的名人是谁呢？胡文虎算一个。福建永定客家人的胡文虎兄弟，是南洋巨商，可是他却把自己在国内的事业放在汕头。固然是一种感情，但也是基于发展的眼光，也因此彰示汕头当年的繁华景象和发展的上升空间。
    在汕头民族路，并拐进韩堤路之处，如今仍有两座民国风味的建筑，就是胡文虎兄弟所建的虎豹楼。韩水汨汨，虽换了人间，但岁月的沧桑，依然掩不住它曾经的繁华与美丽。
    说到这里，似乎还要提到更早的一位名人，他就是清末的潮州总兵方耀。方耀是一个有争论的人物，其实也很正常。他的手蘸满着别人的鲜血，当年清乡他杀了不少人；但他也做过不少好事，比如使敌对的两个乡和解，至今他的庙还存于濠江某地；比如兴学，他倡建的金山书院，分别成为潮州、汕头首屈一指的名校。而他在汕头的遗迹，如今仍存的，一者是他发动开挖的人工渠——公园溪，当年是为了排洪，是利民的工程，却因此造就了一座美丽的中山公园，人民受惠至今。二者是崎碌炮台，虽然后人对他的动机有种种微辞，但这座炮台，却成了汕头市区不多的一处古物，可以观光和研究。
    在汕头市区的中山公园里，有一座孙中山像，还有一座绳芝亭。绳芝亭就是为纪念高绳芝而建的。为什么要专为他建亭？就因为他对汕头的发展有杰出贡献。
    我们翻开史书，可以见到记载说：高绳芝（1878-1913），原名高秉贞，澄华街道上窖乡人，清举人。历任汕头总商会会长、汕头民政长、全潮民政财政总长，是清末民国初期潮汕著名的华侨实业家和社会活动家。高绳芝为泰华商界巨商高满华之孙，大慈善家高晖石之侄。清末与叔父高晖石配合兴办汕头自来水股份有限公司，创办汕头开明电灯股份有限公司，开设机器榨油厂；在澄海首创振发织布局，引进日本新式织布机械；架设汕头至澄海有线电话，开汕头民用电话之始。是资助辛亥革命的功臣。
    请注意，早在上世纪初，在高绳芝的努力下，汕头已经有电灯、有线电话、自来水等现代化城市的设施了，这是何等了得！比我国很多大城市都得风气之先。可见他对汕头的发展，是堪与1904年建潮汕铁路的爪哇客家华侨张煜南兄弟媲美，且有过之的人物。
    还有一位林希之，这是我国感光化学工业的奠基人，他的名字与“公元”相纸连在一起，在相当长的时期，这是我国感光材料工业领风骚的品牌。
    史书说，1948年，林希之从上海回到家乡汕头之后，就专心致志地开始了感光化学实验。他和几个爱好者，因陋就简地筹办起“公元实验室”。他的尝试虽遭到一些人的非议，因为在当时，国内科学技术落后，一些普通的日用科学，都要仰赖进口，何况感光材料的研究？在学校念书的时候，有一个外籍教师就曾在他面前讥诮过中国工业的落后，这件事深深地刺痛着他的心。他想道：“外国人能做的事，难道中国人就不能做吗？我一定要在感光材料方面为中国人争一口气。”
    由于资料少、设备差，他们碰到了许多困难。在这过程中，林希之一面研究，一面制作各种西药卖给药房，补充经费。1949年6月，经过反复试验和多次失败之后，林希之终于试制成功了中国第一张相纸。
    而因为相纸，他也为全国更多的人所熟知。汕头“公元”是一种历史记忆里的文化符号，而林希之的名字，也同时获得永恒。
    他们的故事，肯定比在书里的这些记载生动得多。可是，许多的人们当他走进历史，唯一的代价就是把生动的面貌变得越来越模糊。对他们生动的记忆只存在同代的人们，而随着更多的同时代人的去世，也就永远地消失。所以，如我此际虽然很想还原高绳芝和林希之的故事，却已经很难了，这也是很无奈的事。
    二
    但也有一些真真假假的传说流传着，已经有了创作的痕迹了，如有关当年南生公司某老板的故事。说某老板身家虽大，却自奉甚俭，少有坐人力车的时候，某日，有要紧事，赶着去办，不得不坐，却为了一两个小钱讨价还价。那人力车夫是认识他的，就说：某陶家，你家少爷坐车可是从不讲价的啊！他很大方。某老板也并不恼，却笑吟吟道：他的爸爸会挣钱，我的爸爸不会挣钱啊！一时传为笑话。故事的真假倒不必计较，只是人们笑过之后，觉得有趣之余，则也深感耐人寻味。
    小时候，我还经常听到不少老辈人对胡文虎的传说。说胡文虎为什么如此富？不单是他的“虎标万金油”和南洋系报纸，还因为他偷印假钞，以假混真，在市面上流通，当局不觉，最后还是他自揭其秘。故事有些不可思议，也当不了真；不过，大家说得津津有味。对有钱人，不管哪个时代，人们都感兴趣，故流传着有关他们的民间故事，真假可以不论，就姑妄听着吧。
    胡文虎的女儿胡仙，前些年还来过汕头，她是来寻父辈遗迹的，面对人去楼空的大楼，可以想见昔日的繁华，她当然有更多的怅触和感慨。
    而一座城市，如果要具魅力的话，她还得有更多的有关文人的故事。
    我就听到了一则故事，是关于许心影的。有资料称：许心影，原名许兰荪，号白鸥女士，是号称澄海三才子之一许伟余的女儿，她是潮汕近代著名女诗人。在汕头光学校毕业后，进入上海大学，是瞿秋白和杨之华的学生，著有小说集《脱了牢狱的新囚》，丁玲作序。但她更擅词章，词学辛稼轩，“镗鎝有声，绝无脂粉气”。平素诗酒豪情，奔放不羁，时人以怪诞目之，著有《腊梅余芳别裁集》、《听雨楼诗稿》。
    这些文字有些太正规，只不过介绍而已，不过流传着的故事要更生动、有趣，可惜多已散在历史里。据作家钟泳天一篇文章里说：许心影是一个时代新女性，身着男式西服，头剪男式发型，而其父则是长袍马褂，颇似前清遗老。父女俩时常一起在汕头海边散步，俨然是两个时代的缩影，成为当时汕头之一景观。许心影在生之年，锋芒毕露，奔放不羁，可惜她早于其父谢世。父亲是最了解女儿的，伤痛之余，在她的墓碑上题“诗人许心影之墓”七个字。此事在潮汕学界，一时传为美谈。印证着她的特立独行的，还有如此的一句名言，她说，她要嫖尽天下男人！这就是近百年前的潮汕女子。是不是真的倒无所谓，重要的是她挑战着当时社会的这种勇气。她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去世的，见过她的人，还活着的已经很少了。她其实是另一位冯铿式的人物。
    三
    许多与这座城市有故事的文化人都渐行渐远，我不及见到，当然很遗憾。但我也很幸运，还赶上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因职业之便，接触过若干仍健在的汕头的文化名人，算是领略了些雨丝风片。
    我不是潮剧迷，但很喜欢听洪妙的唱戏，他的《辩本》我有时还能哼几句。我当年其实是见过戏台下的洪妙的，一个普通的瘦老头，看不出如何出众，但一上戏台，男扮女装的他，立即就焕发光彩。方展荣说洪妙并不识字，他的唱戏是由教戏先生一句一腔教后强记下的。不过，他很聪明，在台上也很有创造性，“洪腔”因此成为潮剧的绝唱。据说有观众仰慕他，给他写信，称他“洪妙女士”，可见台上的他男扮女装是如何之惟妙惟肖。
    我见他时，他已经很老了，常常就在老潮剧院宿舍楼前，就那么坐着，多少风云，多少精采，都已在寻常的过日子里，他只是淡淡的。
    因采访我认识了不少潮剧界名人，或者可说有缘，如著名潮籍剧作家郭启宏，如潮剧名导吴峰、郭楠，名剧作家李志浦，舞美名家管善裕，名丑方展荣，等等。其中，吴峰的绿叶居，在他健在时，我是常客。晚年他渐淡出潮剧，专门画画。他的画，我颇喜欢，有一种文人画的情趣，他写自我的胸襟。还有管善裕先生，这些年我和他也成了忘年之交，见面时就总有更多的共同感兴趣的话题。
    潮剧外的文化名人，同我有交往的，有蔡起贤、杨方笙。蔡起贤让我见识了传统文人的博学。他是学者，重传道解惑，述而少作，故著作不多，在让人遗憾时，也令人对其严谨的学风倍感敬重。什么是敬畏，这就是啊！见到自己写作的轻率，不免心中忐忑。而杨方笙的关心教育，致力弘扬潮汕文化的精神，则更是令我敬重。
    我还接触过一位老画家，就是陈望，为他写了一篇文章，不久，他就去世了。那时，他住在新兴路老文联宿舍四楼。这是很旧的一座楼，却很安静。有一位曾经到过那里的年青画家，如今还充满着怀旧的心情，他对我说，多想能够在那买一间来住。我想，或者它的魅力也正在此也，它载荷着更多的旧人旧事，这可都是文化的积淀，有更多的前人的文化气息和韵味。
    这些老文化人，似乎大多住得很逼窄、局促，如蔡起贤，如陈望，如洪妙，还有一位音乐家的张华，但他们的精神却充满快乐。他们许多人更多的是活在艺术的世界里，有了艺术，别的都是次要的，这就是他们感动人的境界。记得当年我写蔡起贤的文章，定下的标题就是《富贵于我如浮云》，这是由衷的欣赏，而他们也配得上如此的评价。
    或者，正是这些的身历，或听来的故事，使我喜欢走进老城。漫步于小公园的老街，我犹呼吸着历史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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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源： 摘自“汕头日报”2016、1、17
作 者： 林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