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潮剧,对于那些上了年纪的潮汕老人来说,是青春岁月一个缠绵绮丽的梦,是风烛残年仍痴恋不已的情人。而对于年轻的我而言,潮剧是一种美的启蒙。
  “元宵灯前———丽影若萦系———但愿天从人意重见旧佳丽……”这歌声来自岁月的深处,来自我那仙去多年的外祖母的口中。由潮剧牵引着,外祖母陶醉在昨日时光中。岁月和命运的无情摧残、打击加在她身上的所有伤痛因了潮剧而得以轻释。这个时刻的外祖母是快乐的。我对外祖母的所有记忆都与潮剧连在一起,她出身名门大族,却命运坎坷,一生抑郁成疾,唯以潮剧解忧。潮剧一直伴随外祖母至人世间的最后一刻。不,我相信她已把潮剧带入天国与外祖父共赏。每天,在外祖母的咿咿呀呀声中甜甜睡去,又在咿咿呀呀声中甜甜醒来。我那被外祖母看管的童年就这么在潮曲的悠悠扬扬拖拖沓沓跌跌宕宕中度过。潮剧是什么呀,原来是可牵引入梦的摇篮曲,是可忘却悲伤痛苦的忘忧歌。
  真真切切感受潮剧是在迁居护城河畔以后,每年年末都可看到几夜潮剧。戏台傍河而搭,由专门戏班演出。当年的剧目和剧情我已遗忘矣尽,但舞台上华丽的色彩、台下饮泣拭泪的场景却在脑中挥之不去。今天想来,那大多是公子落难、小姐伤春之类的情节。戏毕台拆,护城河一如往日的宁静。但潮剧换另一种形式出现,每晚都可听到船夫们的清唱,时而舒缓、时而快达、时而悲切、时而欣喜,尽诉人间种种情愫,声声入耳、曲曲萦胸。空蒙宁静的夜色,桔色温暖的点点渔灯……护城河的诗情画意被咿咿呀呀的潮曲小调唱活了。在这里,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边城那个叫“茶垌”的地方绵绵的歌声;在这里,我朦朦胧胧地看到了多年后发现的吴冠中的墨彩抽象意境和马蒂斯的《音乐》与《舞蹈》;在这里,我疲惫的灵魂千百次往返而来……潮剧原来还可以是一幅清新淡雅的写意国画,或者是一幅色彩斑斓的西洋油画。
  这么多年来,不论在乡间的小戏棚,或是在城市的大舞台上,我都在寻觅那个盘着发髻的戏子。我坚信她就在其间,尽管她已仙去多年。那戏子身材娇小,盘着精巧的发髻,轻声细语,眉里眼间藏着不可言喻的神韵。今天想来,她穿上旗袍可娉娉婷婷地走入《花样年华》。我后来才得知她曾经是个潮剧名角,当年的一个“风摆柳”身姿迷倒过无数的观众。我与戏子仅有一面之缘。她是为丈夫工作上的事来求舅父的。一件登门求人的难事,她竟把它演绎成一出“戏”,不温不火从从容容“唱”出来:先是娓娓地聊一些世俗行情作为序曲,再顺水推舟地引出正题。跌宕起伏的语调语气、详略得当声情并茂的叙说、左右环顾交流的眼神、喧腾、喝彩、掌声……穿越时空还返而来在她的眼眸深处飞扬。早已在平淡如水繁琐如麻的日子中浸没已久的人们蓦然惊觉:生活原来可以这样不平凡!生活原来是这样不平凡的!突然,乐声曳然而止,戏子不语,扑嗍扑嗍地掉起了眼泪,众人瞠目结舌。这戏子的泪说也神奇,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素来铁面无私一脸关公状的舅父竟主动应承帮忙。戏子这才转泣为笑,千恩万谢而去。恍如一个梦。不是潮剧,胜是潮剧!也许有“作秀”的成分,但我一直固执的理解为那是职业使然。我把戏子当作一个美的化身,在那个生活粗糙的计划经济时代,这个戏子不啻为一把火,她以她天生丽质的美和作为潮剧演员所具有的那种艺术气质“哗啦”一声瞬间点燃了一个天生敏感的孩子心中潜藏已久的对美的全部渇念。
  童年时代那遥远而亲切的潮曲小调最终虚幻成一种典雅又略带忧伤的审美观,最终抽象成一份吟风弄月而又悲天悯人的古典情怀。受命运的指使,外祖母、护城河畔的船夫还有那个盘着发髻的戏子,最终都没能把我引向潮剧表演的道路,但作为潮剧吟唱者和传唱者的他们却为我打开了另一扇门,我看到了一个远比潮剧更广阔的艺术世界。
    二
  六百年来,潮涨潮落、花开花谢,潮剧伴随着潮汕大地风起云涌也伴随着这片土地歌舞升平。
  潮剧作为潮汕历史文化的一个重要载体,翻开那一页页潮剧传统剧目,潮汕的历史文化历历在目。“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韩愈谏迎佛骨被贬潮州,治潮仅八个月,却留下丰功伟绩,大大推进了潮汕文明的进程,潮剧《蓝关雪》真实记录了这段史迹;“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丞相遥望帝舟,顿足长吼、刻石明志、留下浩然正气,《终南魂》再现了这段历史;“韩江滚滚东南流,难洗英雄今古仇。山河助我千斤力,誓洒碧血写春秋!”《辞郎洲》中陈壁娘劝夫张达勤王、立尸抱剑殉国……而《桃花过渡》中的对歌“二月人游庵”“五月扒龙舟”“七月孤鬼来”“十一月是冬节”“十二月年又冬,家家处处奉阿公”“正月正,新仔婿,来上厅”、《金花女》中的“煮红卵,食过运”、《荔镜记》中的元宵观灯……则反映了潮汕地区古亦有之的民俗民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古典的爱、含蓄的情在潮剧的演绎下一样浪漫动人、缠绵悱恻。《荔镜记》中陈三五娘元宵灯下一见钟情,五娘掷帕寄情,陈三借磨镜入府为奴,最终为爱私奔;《苏六娘》中苏六娘与郭继春私订鸳盟,相思成灾,一悬梁自缢、一刺目明志,心甘情愿为爱备受煎熬,有情人终成眷属;《金花女》中金花与刘永这一对患难夫妻,爱的路上一波三折、生死相恋、终得南山相会……这些剧情感动过、安慰过、也鼓舞着古今众多的潮汕有情男女。今天,这些经典潮剧爱情故事依然在他们心中传唱。
  一泡浓酽的工夫茶、一出喜爱的潮剧,平平淡淡的日子就注入了茶香、就飞舞起了旋律,就升腾起了文化品味。饮工夫茶、听(唱)潮剧成为百姓寻常的生活方式,尤其对那些老一辈潮汕人来说,他们宁可三日无肉,也不可一日无潮剧。三五志趣相投的潮剧发烧友相聚“闲间”,自成剧团,吹拉弹唱,自娱自乐,桑榆晚年不再寂寞无聊。甚至于,他们已习惯了,高兴时吼几句九成的“把皮留下,将肉送还……”、抑闷时喊几句李三娘的“苦呀……”、或自嘲几句:“想欲吊颈哩畏绳大条!想欲跳溪哩怕无人捞!便成便成(暂且)勿去死,留放街市食白米!”……什么样的心情都可用潮剧来表达。快哉快哉!而对于那些早年漂泊异国他乡的老潮汕人来说,潮剧已成为乡愁的一部分。不管处境如何险恶、生活如何困苦,这些顶天立地的潮汕铁汉子始终恪守“爱拼就会赢”的祖训,有泪不弹、有苦不诉,但一声潮腔响,双泪落君前。乡愁是什么呀?乡愁就是这一声声曼声折转、清丽悠扬的拖腔啊。
  听唱潮剧成了一种同吃饭、睡觉同等重要的生活必须。甚至,潮剧已成为信仰的一部分。潮汕人敬畏天地神明,对神明的最高礼遇也是以戏酬神,年末酬神贡品除五果三牲外,一出潮剧必不可少。大户人家于院心搭一戏台请一戏班隆隆重重气气派派的演上几天几夜,摆阔逞富又示虔诚厚礼,小户人家则放映几张潮剧录音带或VCD遂了愿又省了事,人神共乐,一举两得。现在,逢年过节尚存的“广场戏”、“巷戏”一律皆潮剧,这些潮汕人自己喜好潮剧也就想当然的神随人好。
  其实,稍一留意,就可发现我们的潮汕方言不知何时起已被潮剧渗透:“十八棚头做到全”、“老丑旦(说)白话”、“老老戏做到吾(不)知挂须”、“老老戏做到跋(跌)落棚”、“做三出看不见人面”、“枭过陈世美”、“爱食好鱼金针鲳,欲娶雅亩(妻)苏六娘”……
  六百年来,因了潮剧,潮汕百姓的生活从平淡走向传奇、从静默走向精彩。
    三
  潮剧中的生活依旧姹紫嫣红、生生不息;生活中的潮剧却已容颜逝褪,日渐式微……
  一个戏妆艳抹的潮剧小生坐在临时搭建的戏棚后面,叼着烟、静静地凝望着不远处高高的木棉树,身旁的柏油大道车流不息,人声鼎沸,传统与现代,没落与前进,无比尖锐地凸现出来———这是不久前的某个傍晚我在车上无意中看到的揪心的一幕。很遗撼没能把这一幕定格下来,冠上题目:路在何方?
  需要仰天诘问路在何方的岂止是小生一人?而是整个潮剧!
  “一曲宋元遗韵在”,这是老舍先生题赠潮剧的诗句;“雅歌妙舞动京华”“法曲久曾传海国,潮音今已动宫墻”,这是当年潮剧进京时,梅兰芳大师、田汉的题词。他们以艺术家相通的敏锐触觉发现了潮剧美妙精深与众不同的艺术魅力。“南蛮之地竟藏有如此艺术珍宝,潮汕乃卧虎藏龙之地也,不可小视焉!”这应是当年他们一致的惊叹。倘使韩文公夕贬潮州时间推后千年,也必定会为潮剧在中国文化艺术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而1957年的潮剧又是如何激动人心呀。想必今天的潮汕老艺人和老票友忆起当年必定热泪盈眶。毋庸讳言,潮剧有过一个轰轰烈烈的春天,但这个春天已无可挽回地远去。凡为潮汕大地土生土长的民众一员,都清楚潮剧当前的生存状况。毫不夸张的说,今天的潮剧已演变为一种宗教音乐剧,以服务庙宇祭祀为其主要存在形式。锣鼓一声响,万人空巷、掌声如雷的盛况已一去不复返。长沟流月去无声,繁花落尽,一种妇孺皆晓,传唱六百年的古老戏曲无可奈何的掩面长叹:“苦呀……”一步一颤地步入历史舞台的幕后。
  2004年潮州古城某街的最后一次“巷戏”,我前往观看。偌大的戏台,观者寥寥,且都是花甲之年的老翁老媪。我的加入似乎带动了气氛,戏台外渐渐围满了人。始以为趋热观戏的缘故,终发觉观众的焦点不在戏台上,而是集中在戏台下的“我”身上。他们匪夷所思的眼神明确告诉我:你神经搭错线吗?年轻人与潮剧不沾边、不爱潮剧是理所当然的,喜爱潮剧是不可理喻的:要么榆木疙瘩不开化,要么精神有问题———这已成了当今大部分潮汕人的共识。
  从1997年至今,每年在指导学生撰写地方旅游资源报告时,我都会出这样一道题:如何开发潮汕旅游资源?如何“导”一队外国游客“游”潮汕?请设计一个旅游方案。学生思维活跃,点子多,颇具创意,但遗憾的是竟无一人提及“潮剧”!2003年,我曾寄以厚望的来自潮剧世家的女学生斩钉截铁弃舍“潮剧”改恋“声乐”。呜呼哀哉!潮剧,知者甚少、且厌恶之,而不知者众矣。潮剧与年青一代已经形成一个深深的断裂层,长此下去,不久的将来将会出现这样的结局:人人不知潮剧为何物。更深一层的问题还不仅在于一个剧种的消亡,而是整个年青一代对传统文化的缺失。而这种缺失势必会影响这一代人整体素质的提高。从这个意义讲,振兴潮剧迫在眉睫。既是形势所逼,也是不可推卸的神圣使命。作为潮汕文化精髓的潮剧,若在我们这一代失传,我们将是历史的罪人。
  城市化进程不断推进,现代文明必然对传统文化带来很大程度的冲击。中国绝大多数的传统戏曲都遭遇了一如潮剧当前青黄不接、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但为何同为传统戏曲的昆曲近年来地位不断攀升,且越来越受到青年人的喜爱呢?青春版《牡丹亭》在台北、香港、苏州等地盛况空前的演出效果及在年轻一代的受欢迎度之高大大出人所料。从中我们可以得到某种安慰:传统戏曲也可以青春焕发。与此同时也依稀可看到潮剧的复兴之路:关注现实、面向青年、大胆创新。传统戏曲要走出困境,仅靠固有东西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注入新元素,这体现在选材、艺术形式、宣传上要创新。青春版《牡丹亭》就尝试运用了现代剧场的种种观念,包罗了舞台、服装、灯光设计、美术、书法、舞蹈艺术的综合策划等一系列极富创意的手法,使古典剧种焕发出它独有的青春风采。作为青春版《牡丹亭》的改编者和策划者的白先勇先生,我觉得他的一席话对我们的潮剧在如何吸引青年人方面会有很好的启迪:“只要做得美、做得好、而且选的材料好,就能够打动年轻人的心。我们在创作上既能保持古典,又能够迎合21世纪年轻观众的审美观,我想,昆曲大有可为。”
  有千百个理由相信,潮剧也将大有可为。潮剧将以一种更加饱满、凝炼、清新的姿态重新走进我们的视听领域,走进年轻人的心。
  当然,潮剧振兴任重道远,需要潮剧自身的推陈出新、去污存精,需要富商巨贾、有识之士的慷慨解囊,更需要政府的大力扶持和推广。
  潮剧的春天何时再来?以潮剧带头的文化的春天又何时重临潮汕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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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源: 《潮阳风》网络版
作 者: 林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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