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事忆旧

    潮人尚茶之风由来已久。平常人家几乎户户备有茶具，或提壶待客，或自斟自酌，在幽香浮动中自满自足、悠然闲适。茶具多精致，且画有山水花卉等物，即使是最简陋的茶具也往往题有边款，或“寒夜客来茶当酒”，或“岭头花初发，天山雪未开”等不一而足，一杯一壶，无不充满雅情逸韵。所用茶叶则多是单丛、铁观音，产自本地及邻近地区，以潮州饶平和福建居多。其迎来送往，多以茶叶为信，亲朋好友间也常交换茶叶，各尝新鲜。我在这种环境中长大，自小对茶产生独特的感情，也就不奇怪了。
    小时家贫，日常三餐虽齐，但一家人常常是吃不饱的。记得有一次吃饭，桌上只有菜汤一盆，我和哥肚饿先吃，把汤里漂着的菜叶菜骨都捞光吃掉了，到父母亲来吃的时候就只能以汤下饭。然而就是在这种景况下，茶还是不可少的，因为父亲对茶情有独钟，每日餐后必进茶数杯，又热情好客，丝毫不以家贫为苦，逢有客人光临，不论大小，必待为上宾，急忙就捧出茶具，配上“红泥小火炉”，欢颜待客。每每水沸茶熟，“来来来，吃吃吃”的邀茶声就起伏不止。在那个大多数人食不果腹的时候，这种“吃吃吃”的呼喝声最使人羡慕，常常因此引来邻家小孩探询的目光。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内心就充满骄傲，心想我家虽穷，却常有可“吃”的东西，虽然那只是一些水，而且是减肥解腻的水，但那时候只觉得有得“吃”就很不错了，从未考虑过自己的身材是不是“肥”的，肠子是不是“腻”的，更从未考虑说要去“品”了。
    把嘴皮跟茶汤的接触升华到“品”的层次，是等到上了大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时左邻右舍都有潮汕新生，我俨然成了“师兄”，自然就端出了一副“品”的味道来，常对茶汤的色泽功效、冲茶喝茶的礼数等作一些一知半解的讲解，有时也骗得一些仰慕的目光。后来发现有的“师弟”竟然都懂得“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了，才蓦然惊醒——该读点书了。于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杂七杂八地读了一些关于茶的文章，多少在侃茶这一关上护住了点“师兄”的尊严。
    读书的后果就是我从此变得附庸风雅，知道喝茶要讲究心情、茶种、用水及用火来。
    学生时代不必为五斗米折腰，无忧无虑，喝茶的心情其实很容易培养。早上伴着慵懒的阳光起床，发现上第一节课已经迟到了，于是干脆不上，抓一把茶，煮一壶水，找上几位懒友，往茶桌旁一围，就喝上了。当时彼此之间没有利益冲突，可以天南地北畅所欲言，指点绿化环境，粪土校长老师，人生快意之事，莫过于此。有一次逃课，被一潮籍老师抓住，脑中灵光忽现，主动端茶一杯双手奉上，说是请老师品家乡新茶，趁机转移其注意力，竟因此躲过一“劫”。现在回想起来，尤自佩服自己当时的“机灵”，而在那种环境下，茶的功用也早已超出消食解渴提神醒脑的范围了：工作后心境难再纯净，但有时偷得一点闲，也会“雅”兴突发。最近去了一次潮州的天上人间，心情大佳。当日大雨，整个茶厅就我们一桌人。雨停时雾气骤起，云带就在我们脚下流淌，绕山缓行，风景如画，人似坐云端。使红颜添茶，又佐以“升级”，就如入仙境了。可惜这种风景可遇不可求，而这种心境现在也已离我越来越远！
    我逢茶必喝，并不太注意茶种，但喜欢的依然是铁观音和饶平单丛，主要是因为自小喝惯，多少有点感情。曾经喝过号称每斤一千块的台湾茶，但并不觉得味道有多好。反而是大学时一位同学带来的君山毛尖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当时学期末断茶了，就到处找人要，连外地的同学也不放过。有一位北京的同学很仗义，把从家里带来的每斤八百块的君山毛尖奉献出来被我们当工夫茶喝。现在想起来有些暴殄天物，但当时脑里嘴里只有一个字——香！而且尽管茶色越冲越淡，香气却经久不衰，一直弥漫到心里去了。知道今天忆起，还有清香阵阵自记忆中飘出，绕梁袅袅。
    对水的讲究要有经济基础，读书时是享受不起的。工作后经济许可了，却又少了一份心情。不过有一次却特别“小资”，专门让朋友到揭阳黄岐山取了一桶山泉水回来泡茶。说到泉水，印象最深的是号称天下第三泉的杭州虎跑泉。虎跑泉在西湖边上，泉眼已用玻璃及铁杆围住，但细看还可见有泉水冒出。虎跑泉水最大的特点就是矿物质多，泉水高过杯口而不会溢出来，往上面平稳地放上一枚一分钱的硬币是浮着的。泉旁设有茶座，供游客品尝龙井。龙井是名茶，西湖边有龙井村，专产龙井茶。我们被一茶农家的小姑娘引去尝了几口，香气沁脾。后来购了二两，回来却怎么也冲不出那味道来，可能就是水质不同的缘故吧。古人用水讲究“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如今的自来水，论起来是下之又下的，因为添加了杀菌物质，火气甚旺，用以冲茶，心不得清，反受其累矣。现在外面有卖成桶的矿泉水、纯净水、天然引用水等，用以冲茶，火气稍敛，口感略好。不过水质是改善了，煮水方式却由于与时俱进逐渐失去“煮”的趣味了。听说我大学毕业后，有好事的师弟专门去弄了个小碳炉，买了精碳蒲扇，每日文火煮茶，倒颇合古趣，可惜我一直无缘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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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源： 潮学网
作 者： 立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