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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辉:安徽省作家协会原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国散文委员会委员,茅盾文学奖评委  本报记者 袁笙 摄

第一次到汕头来,新鲜、好奇、惊讶、期待,有许多个想不到。

一盅老茶品起来

第一个想不到,是一盅老茶品起来。

汕头的工夫茶有名,我们坐在老妈宫戏台下面,边喝陈主任给我们泡的工夫茶,边看潮语歌舞,不知觉间,夜已深矣。茶也是能叫人微醺的,更何况冲泡的都是存放两年以上的老茶呢,如果是当年的新茶,就没有这般似醉非醉的效果了。工夫茶的汤汁又有一种琥珀般的香浓,一盅一盅地下肚,并不觉得过酽和苦涩,却只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香芬。把喝过的茶盅,捧至鼻翅旁嗅一嗅,好一派高山顶端甜云香雾的况味呢!

陈主任给我们泡的,是产自凤凰山顶的单丛茶。这时外来的茶客,已至微醺,意识中仿佛听到不远处南海浪潮拍岸的夜声,以及百年前送信的批脚勉力泊港的喘息声,还有唐朝的韩愈涉越韩江的扁舟声——正是韩愈主政潮汕地区,给当地带来了中原儒家的礼仪文化。在单丛茶的催动下,茶客们的意识,真的都自由流动了。

陈主任告诉我们,汕头的工夫茶,讲究的就是一个合字,又讲究一个礼字,都是儒家传统文化的功夫。所谓合,就是众人同饮,众人聚在一起,说着话,交流着天南海北的见闻,传递着社会的风向趋势,感慨着人世的悲欢离合。所谓礼,就是喝茶时,无论同桌有多少人,每次只注三个盅子,三个盅子组成一个“品”字,茶客们会自觉谦让,轮流上盅,皆大欢喜。汕头的茶礼,真是叫人心暖的。

海鲜“毒药”端上来

第二个想不到,是海鲜“毒药”端上来。

汕头的夜宵,差不多到夜里10点多,才正式开始。

我是好吃成性的,到哪里都禁不住美食的诱惑,遇到好吃的食物,我总会很快投降、失身。当然,这话的前提,是让我吃到了真正的欲罢不能的佳肴。安徽也有美食,比如徽菜。坊间有4句话,描述徽菜的特点,这4句话是:严重好色,轻度腐败,风流泼辣,天下一品。传统徽菜盐重色浓,又有臭鳜鱼等名牌菜,风干的鸡鸭以及辣口是徽菜另外的特点,一品锅也是徽菜里的名品招牌。潮汕菜以清淡爽口著称,吃上一口,我也爱上了它,只是不知潮汕菜中的海鲜夜宵,会是一番什么景象。

车开进一条小街,街两边都停满了车,夜宵店的店里店外,正灯火通明着。大堂的食柜里,摆满了五颜六色的海鲜,一眼望去,眼花缭乱的,却都叫不出名字来。包间都满了,就在大厅里找一个顺眼的地方,坐下来。点餐的活插不上手,就在坐位上坐着,喝着单丛茶,和沈总、帅社、兰社闲聊,等陈主任、小黄、小蔡把“毒药”们点上来。

因为汕头的生腌海鲜太好吃,因此当地的美食家,都把那些生腌的海鲜昵称为“毒药”,意思是越吃越想吃的海鲜。又曾经看过一档介绍广东美食的系列专题,于是稍稍地知道了一些广东人寻海、赶海、吃海、知海、感恩海洋的故事,多年来一直期待,到这一晚,这种期待是要变成现实了。

海鲜和“毒药”们陆续端上了桌,我差不多是就此闭嘴,只专注美食了。海蟹,生腌的,蟹腿肉丝状、凉滑,有一点淡淡的藻香;蟹壳里有一些杂乱的凝固物,据说这就是最“毒”的“毒药”,是生蟹里的精华,对男女都无限的好,吃它们时要一口气吸溜下去才好,但初尝时颇觉骇人,于是倒点醋在里面,咬牙闭目,很快就吸溜自如、大快朵颐了。血蚶,这是一种软体海鲜,有两扇贝壳,上面有瓦垄状突起,它肉体的表层是血红色的,吃起来,起初有一种茹毛饮血的生猛感,但蚶味生鲜,“毒”性不逊于生腌海蟹。鱼饭,这是各种蒸鱼鲜的统称,最初渔民们远航深海,在大海里打上来鲜鱼,加一点海水,把鲜鱼煮熟,就当成饭吃下去;回到港口后,由于鲜鱼难以保存,当地人也会把鲜鱼冲洗一过,稍加腌渍,摆进筐里,上笼蒸熟,再上市销售,成为当地无可替代的美食。

由于“毒药”们的生鲜特点,因此食材的新鲜是最重要的。远方的食客坐在夜市的餐桌旁,低着头咀嚼血蚶、吸溜蟹汁时,大海的涛声会在耳畔响起,渔家起网的汗水也会噼哩啪啦滴在餐台上。汕头的胸襟是像南海那样开放的。

侨批亲情深过海

第三个想不到,是侨批亲情深过海。

汕头位于韩江、榕江和练江三江交汇的入海口,这里低山散处,水网密布,逐渐凝聚成韩江三角洲最为著名的江海水运中心。韩江托运来的泥沙,在潮起潮落的海潮作用下,慢慢形成了沿海的条状高地,当地人称为陇,沙陇脊起处,当地人称为“汕”,沙陇在濒海的开端处,就叫“汕头”。

汕头是著名侨乡,至今已有500多万当地人及他们的子孙,生活在全球100多个国家和地区。当年,大量潮汕人迫于生活的困窘,或各种各样的原因,泪别亲人,背井离乡,从汕头港登船涉洋,去探求未知的人生路。

出洋的华侨,远离亲人,在南洋、在海外,独自打拼,艰难谋生,血泪纵横。在汕头当地,历史上曾流传过多支”过番“歌谣,道尽了华侨涉海谋生的泣血和艰涩。

卖咕哩

断柴米,

等饿死,

无奈何,

卖咕哩(苦力)。

火船驶过七洲洋

火船驶过七洲洋,

回头不见我家乡。

是好是劫全凭命,

未知何日回寒窑。

一溪目汁一船人,

一条浴布去过番。

钱银知寄人知返,

勿忘父母和妻房。

“目汁”,就是眼泪。思乡情切时,这些漂泊在外的人就会托批脚(水客)捎回书信(批),同时把务工后省吃俭用得来的一些钱物,一并托批脚带回,接济家乡亲人。一位陈姓印度尼西亚华侨在侨批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难”字,又写了4句诗,寄托自己的思乡之情和谋生的艰难。

迢递客乡去路遥,

断肠暮暮复朝朝。

风光梓里成虚梦,

惆怅何时始得消?

所谓批脚(水客),就是专门为华侨托带人、信、财、物的人,他们要一路漂洋过海,历经艰辛,把华侨的血泪寄托,送到潮汕的亲人手中;也要把家乡亲人的思念,带给海外的苦力人。

红色交通走起来

第四个想不到,是红色交通走起来。

上世纪的二、三十年代,由于坐拥韩江入海的极端便利,汕头已经成为开放度很高的水陆码头,在现今称做小公园的中心城区,每天人头涌动,车流无绝,繁华一时。汕头北倚闽西南和潮州、梅州腹地,成为内陆通往沿海和海外人员、物资的集散地及消费地。从汕头港出发,北可至上海、青岛等地,南可到香港及东南亚一带。正由于这种得天独厚的交通便利,使得汕头成为当时从国民党统治地区向中央苏区输送人员和物资的重要节点。

汕头红色地下交通线主要由上海至香港,再经汕头至大埔、永定和瑞金,早期也有少数人员经汕头至饶平、黄冈至大埔的枫朗和村,进入永定,最后抵达瑞金。到1933年初的第四次反围剿时期,经汕头至瑞金,已经成为通往苏区的唯一交通线。

活跃在敌后的这条长达数千里的红色地下交通线,串连起了白区和红区。中央红色交通线汕头站旧址,位于今汕头市金平区海平路97号,当年的交通站以“华富电料行”等为掩护,表面上做生意,做买卖,迎来送往,交结商贾华侨,暗地里却肩负着中央红军生命线的重要作用,既向苏区输送了大量急需的物资,例如食盐、军械、印刷机、布匹、电器等等,也有大量干部和领导人通过这条秘密交通线进入苏区,例如周恩来、叶剑英、邓小平等200多人,都是经由汕头交通线顺利转移至苏区的。

海岛小县六万二

第五个想不到,是海岛小县六万二。

海岛小县,指的是汕头市下辖的海岛县——南澳县。南澳县由南澳岛和周边35个小岛组成,总面积只有114.74平方公里,常住人口仅6.26万人,但海域面积却有4600平方公里。南澳岛地处闽、粤、台三地交界海面,距西太平洋国际主航道仅7海里。南澳岛上有明清两朝设立的总兵府旧址,新近又立了一座北回归线标志塔;海岛的山石里总伸出些三角梅的枝丫,枝头绽出红色的花朵,染得山石红洇洇的,勾人遐想;海岛水际多有沙滩,沙滩外海蓝,沙滩上风野、游人亦多狂放。距海十多米的“宋井”则最为神奇,该井距大海仅十余米之遥,在涨大潮或台风来临之时,此井常被淹没,但潮水退去后,井水很快又能恢复甘甜。站在神奇的宋井边,不由思绪绵绵,迅捷便得了4句顺口溜道:

南澳一岛控三省,

北回归线分伯仲;

海风沙滩三角梅,

宋井一眼共潮生。

其实,整个汕头市,就是一个精华浓缩的地域。汕头市面积仅2199平方公里,比一个普通的县域面积大不了多少,人口却有570多万,市域内的人文内涵,却实在是很丰厚的。对我而言,短短的三五天,不仅有“一壶老茶品起来”、“海鲜‘毒药’端上来”、“侨批亲情深过海”、“红色交通走起来”、“海岛小县六万二”这样的想不到,还有“潮腔潮调不明白”、“英雄石洞藏起来”、“红场军号吹起来”、“乡村振兴嗨起来”等等意料之外。另外,我一直还牵挂着红场镇潘岱村村外石墙边的那株杨梅呢。我们经过时,杨梅将红、未红,也许再过三五天,她就全红了;她们藏身于繁茂的枝叶间,似看得见,又似看不见,真是叫人心里头捉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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