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年元旦辞去公职之后,一则身心解放,无需顾忌形象,二则天性顽劣好玩,三则读了《马桥词典》,既大受启发感染,又可惜,觉得韩少功先生当初没被发到潮汕来插队,实在很可惜,以他戛戛独造的眼界功力,马桥只是弹丸之地,小小铜矿,金子一样的潮汕话没福气碰上他,以致青铜出土,黄金沉埋,还被某类尾窍不通的同志诬为剽窃。我自由之后,正无所事事,就信口拈出“浮景”等几十个潮汕流行词,寄给《天涯》杂志,那上面独家栏目“民间语文”,专辟《九十年代中国城市流行语集释》,潮汕产品口味不凡,通通上榜,而且每回都被编辑放上头条推介!再后来,承《羊城晚报.粤东版》编辑庄园女士送我一亩三分自留地,并起了个蛮“后”的专栏名称,叫“时尚潮语”。我的第一篇作业是《浮景》,因为我觉得“浮景”实在是九十年代潮汕流行词的代表作,值得卖命推介。但我太多嘴,在述评时不慎援引毛主席的名句“云横九派浮黄鹤,浪下三吴打白烟”,结果竟成谶言。二千年元旦前,我手头还积着几篇作业,一篇《鸟语》,一篇《浪话》,一篇《老脚桶》,无意中挑出《浪话》交上去,发出来,《粤东版》的副刊恰告停刊。所以前一阶段业务,开始虽“有景可浮”,最后都变成“浪话”半句,这证明他老人家的话到今天还十分灵验,的确不好随便借用。但我也心满意足:我憋足一口气,总算把“潮汕浪话”及时公开了出去!我收到两个很动人的反馈,其一,我朋友说,他有一个开印刷厂的亲戚,平时也不甚关心文化,这回兴高采烈拿了刊登《浪话》的报纸,深入厂房重地,往外省师傅面前扬:“嗨,你到潮汕这么多年,知道我们的‘浪话’吗?”其二,我的另一个朋友,两口子都是传道解惑的,模范夫妻文明教师,所以他们的儿子梓程先生虽年仅十一,但悟性极高。当日跟她妈妈到办公室玩,看到报纸,马上有来电的感觉,告诉妈妈:“马叔叔在报纸上说浪话了”,然后梓程先生详尽阅读,了然于心,当晚回家,浪话已琅琅上口。梓程先生的厚爱给我莫大鼓舞,并充分说明“浪话”品牌独创,魅力无穷,老少咸宜,是潮汕流行词中最动人心弦的瑰宝。所以鄙人觉得以“浪话”代称潮汕流行词最出彩,并决定冒“无文化,不漱口”的恶名,重点推介以“浪”(阳具的潮汕俚称)为中心词和主意象的一系列“潮汕浪话”。俺想那云南有高原雨林,东北有黑土白米,凤阳好花鼓,米脂出婆姨,潮汕文化的精华是啥?螃蟹活;浪话鲜。潮汕人的至乐是啥?活剥海鲜;戏说浪话。浪话在潮汕人舌尖像什么?像春溪急涨,秋塘水瘦,随便挡一网,撒把饵,虾跳鱼蹦,老蟹出钳。有无名氏浪话词《忆江南》(打油体,后附翻译)一首为证:
    浪话好,(潮汕浪话说得真好)
    浮景又割草。(快乐风光又能收割钞票)
    滴汤恍如三中花,(露馅破败却仿佛喝醉酒一样薰薰然)
    激出色水再鸟老,(摆足阔气再垮台,或,过把瘾就死)
    熊猫是国宝。(贷款达到天文数字的人可是国宝熊猫啊)
    上述潮汕浪话小调,幽默泼辣,粗朴却前卫。看官,俺这潮汕浪话,虽属野人俚话,说来古远,却大率鲜腥,性感而且另类,套在后现代的语境中,坚挺不让进口片。原来这潮汕浪话远非一般方言可比,它是特殊地域和文化环境孕化出来的珍稀品种,,杂糅古今,特具独色,既是方块字的活化石,又能“酷”到浪尖上,乃中国一绝。野马拍浪惊奇,认为潮汕浪话是很有市场潜力的口香糖,所以才牺牲上网找美眉的好时光,腌制浪话。
    潮汕话属闽南方言,天生有很多与普通话迥异其趣的活物异质。不过潮汕浪话的独特魅力,更主要来源于潮汕特殊的地理位置、历史发展和文化承传。
    潮汕,一个湿漉漉的名字,浮在北回归线和亚洲大陆海岸线的唯一交点,凸起一片奔腾汹涌汪洋恣肆的声音!虽然这声音在山、在陆地身上撞出一番沉厚一种结实,却也撞得生疼。三千年山不转水在转,三十年大水稽山,从海洋与大陆的消长生克解读潮汕,潮汕浪话的特殊渊源和流转变异,以及在潮汕这块特殊地域上,它对现世生活地解读烛照,就历历凸现。
    在中唐的韩愈眼中,潮汕曾是中原贬官投荒九死的烟瘴之地;几百年后,在文天祥剑下,这里仍是“终南”:遥怜信国此峰头,水黑云寒望帝舟。潮汕地处中国大陆东南隅,背五岭而临南海,在古代,在数千年漫长的大陆文明时期,潮汕与中原内地交通不畅;另一方面的阴差阳错是,潮汕虽然紧邻福建,很多先民原从福建迁入,潮汕话又属闽方言,但行政区长期隶属广东。这样一来,不论自然地理还是政治地理,潮汕都成了名副其实的“省尾国角”。在一切以大陆为中心的古代中国,谁有心思管顾这 “双重化外”的水滨天涯?
    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恰恰因了这种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条件,古代潮汕成为中原人士避难移民的首选之地。秦戌五岭,赵佗建国,秦汉时期,汉文化已向岭东扩展;晋唐之际,中原主流文化随移民、戌守和战争等不断传入;及至宋元时期,中原文化更以闽文化为介,西渐潮汕。由是,各时期的中原文化,随着移民(尤其是语言、风俗等)从原发地战乱动荡急剧演化的环境中剥离开来,在潮汕得到较为原汁原味的积淀保留。潮汕好比陈年酒窖,酵母古老,配方复杂奇特,又长期被扔在瘴烟迷尘之外,因而得以封存千年百年的本原醇香。潮汕方言研究专家林伦伦先生对此有概括论述:
    潮汕话是现存最古老的方言之一。……在现代的潮汕方言之中,不论是读音还是词汇,都表现了相当复杂的内容。在词语的构成上,几乎不同时间层次的中原汉语及吴语、楚语等方面的语词,都汇集到潮汕方言之中。
    很多古汉语尤其中古汉语的精华,在今日作为现代汉语标准语言的普通话中,早已成为芳踪无觅的前尘往事,但来到潮汕,你只要稍为留心,就会惊奇地发现它们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你能轻易地从潮汕人的唇吻间、从潮汕流行词中抓出一把又一把精彩的活古董。另一方面,不同层面、不同来源语词的混合融汇,又使潮汕浪话总体呈现出颇异中原汉语系统的独家面目。
    众所周知,“物物而不为物所物”是两千多年前庄子绕出来的著名口令,那时“物”,不仅囊括天地万物,更是一个野蛮专横得最有力度的万能动词。现在北方人早已不敢开口就“物”,在普通话中,能充当谓语的“动”物基本灭绝,只剩下作为名词的“静”物。今日之普天下中国人,都像静物那样在滚滚红尘中静静的物,只有我等潮汕野人传统照“物”不误,雅俗皆物,“物”起来,怕当年庄老师都没我们的气概——
    “刚改革开放那阵子,谁敢物谁发财……”
    “你敢嚷,物死你!”
    “这妮,卖骚,欠物……”
    第一“物”,比较宽泛抽象,往好听翻译,大约相当于“干”;说不好听,是抢是掠也不一定。第二“物”,则是具体的动作,相当于“杀”、“搞”“打”之类,让人心惊;第三“欠物”,可不是物资紧缺,而是“惹人操”:这一“物”,彻底物到男女饮食里头去了。
    潮汕话为什么这样敢“物”?答曰:潮汕人就是这样敢物。
    如果只是“省尾国角”,如果仅从大陆中心的视角看,潮汕和中国古代所谓“四夷”、“蛮狄”等其它边远之处没有多少区别,本质上完全是中原大陆文化辐射影响之下的被动附庸和弱势区域。但潮汕没这么简单,潮汕冲积平原本来就是太平洋孕育出来的一片浮地,内陆山陵阻隔,与东南亚地区海上交通却相对便利,为我国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一环,唐宋以后,大量潮人到海外谋生,海洋文化的特征非常突出。与此相应,潮汕人敢想敢干,少禁忌,思维以敏捷活跃见长,形诸语言,潮汕浪话本来就有着特别的活力和源泉。
    转眼来到海洋文明时代,改革开放时代,全球一体化时代,网络时代……,天涯海角变成黄金海岸。潮汕的出海口汕头,一早就被外国列强的枪炮“浮”上《南京条约》,成为通商口岸。1858年恩格斯就在《俄国在远东的成功》一文提到汕头,说汕头是中国“唯一有一点商业意义的口岸”。本世纪末,汕头更一“浮”而成中国第一批经济特区。特区特区,特别有趣。一时间原本枯淡的社会生活剧变成跳舞的万花筒,香辣好坏,离奇古怪,大悲大喜,大起大落,批文洋车,舞娘绿酒,什么西洋景都“浮”起来,浮出来。语言是社会生活和观念的信息载体,社会生活急剧变动碰撞的时节,民间语文——民间语言,也必激荡如漩涡,飞湍如浪花,裂变如核能——作为汉语言之一个旁支,非常古老的潮汕话,却有幸先走一步,一头“浮”进解构时代。经由如此阴差阳错地天地造化,潮汕民间流行词,不论从结撰、构词、指向、功能诸方面,就都爆发出足够的岐异、陌生、幽默和前卫。其中,“潮汕浪话”作为直接或间接经由男人性具、性事转喻生发出来的词语部落,其天真粗朴的象征和暗喻,更因性感的盎惑刺激,而另类得意象万千,风情万种!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如果说,众多的方言不过如村姑,潮汕浪话,则是一个野性魅人的混血儿。
    于是野马替大家设身处置:混血儿野性的美丽,在所有的“纯种”读者来说,都有眩目的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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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野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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