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说戏曲现代戏创作难度较大。难在哪里?我认为一是难在现实生活变化较快,要对它进行准确的把握和做出艺术的概括,把生活中的矛盾冲突,提炼并转变为戏剧冲突,需要有较高的思想认识水平和艺术功力;第二,要能够发现现代生活的美并使之转化为戏曲形式的美。第一点是对文艺创作和戏剧创作的普遍要求,而第二点则是对戏曲创作的特殊要求。第一点主要是内容,第二点主要是形式。对于文艺创作来说,内容永远是重要的,它对形式的发展与创新也起着积极的推动作用;但要把创作的意图体现出来,又必须找到恰当的富有表现力的形式,特别是一种艺术在寻求突破的时候,形式更起着关键的作用,解决不了形式问题,再好的意图也难以实现。戏曲现代戏发展的历史就是一部不断克服形式与内容的矛盾、努力寻求戏曲的美与现代生活的美相契合的历史。

  一说起戏曲的美,人们就会想到那飘动的舞袖,矫健的武功,铿锵的锣鼓,宛转的唱腔等等。它们反映古代的生活内容,但与实际的生活形式已有很大距离,它几乎把一切生活形式都歌舞化了。王国维说:“戏曲者,谓以歌舞演故事也。”齐如山说京剧是“有声必歌,无动不舞”。歌舞化,就是对生活形式的美化。按照相同的规律对生活形式进行这种美化的改造,便形成了许多程式。在长期的演出过程中,观众与表演达成了默契,对于这些远离生活形式的戏曲表演,观众欣赏它的美,而不责备它“假”。这种默契到了现代戏里就发生了变化。现代生活形式所蕴含的美无疑更符合现代人的审美需要。人们穿衣服要选择时装而不会选择“古装”,人们走路迈着潇洒自如的脚步,而不会像古人那样走“台步”。大概也正是这个原因,许多年轻观众对传统戏曲产生了疏离,抱怨它节奏慢、时代远等等。但是生活的自然形态的动作又不符合戏曲表演的要求,因此一些导表演艺术家在排演现代戏时都努力使生活形态“戏曲化”,然而如果“化”得不好,观众又会觉得它“假”和“旧”。

  由此看来,传统戏曲的美和现代生活的美之间有显著的差异,戏曲现代戏必须解决的问题就是要使二者紧密结合起来。如果结合得好,现代戏所展示的生活将比实际生活更美,受到观众的欢迎;而戏曲艺术也将具有时代的特点,展现出新的面貌。为了这两种美的结合,戏曲艺术已走过艰难的路程。

  梅兰芳于1914年至1918年编演了《孽海波澜》、《宦海潮》、《邓霞姑》、《一缕麻》、《童女斩蛇》等五部时装新戏。这可以看作戏曲演现代戏的早期的尝试。梅兰芳当时的想法是:“如果直接采取现代的时事,编成新戏,看的人岂不更亲切有味?”他到上海演出受到了革新思潮的推动,“我不愿意还是站在这个旧的圈子里边不动,再受它的拘束。我要走向新的道路上去寻求发展”。但是经过一段实践之后,他又感到京剧表现现代生活与形式的矛盾,音乐与动作的矛盾,还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于是他便没有再继续演时装戏。然而他对这一问题仍然“不懈地向前探索深思”。(引文均见《舞台生活四十年》)

  新中国建立后,现代戏创作得到更大的重视和提倡。1958年,出现了现代戏创作的高潮。梅兰芳为现代戏取得的成绩而欣喜,并且认真总结创作的经验。他说:

  我觉得,创造现代人物形象,也必须继承传统。继承传统,我认为不要狭隘地仅仅想到只是运用传统的演唱技巧,而且还要深刻地理会传统戏曲的剧本创作方法、描写技巧,直到表演、唱腔、程式等等,要运用中国戏曲独特的表现手法来创造现代的人物。我们一方面要从原有的传统技巧中,吸取那些可以运用的东西,加以 发展变化,用在现代戏里的人物身上,另一方面,我们可以从现实生活中提炼、加工,根据传统技巧的表演原则来创造适合于现代人物的新唱腔、新格式、新手段, 例如为了在舞台上塑造工农兵的英雄形象,我们难道不可以根据生活中拿枪的动作,来提炼设计一套程式吗?我们难道不可以根据生活中炼钢的动作,来提炼设计一套程式吗?(《运用传统技巧刻划现代人物》,载《梅兰芳文集》)

  几十年来,现代戏创作者一直从这两方面努力。中国京剧院主要侧重前者——把传统技巧加以发展变化运用到现代人物身上,从《白毛女》到《红灯记》主要走的这一条路。

  1958年,人们去看京剧《白毛女》时还带着强烈的好奇心,“但等一看之后,却点头承认了,觉得不错,觉得是京戏,有唱有做,和传统剧目的风格很相近”。张庚看后评论说,李少春“充分地运用了京剧的表演程式,恰如其分地表现了杨白劳这一人物,既不做作,也不牵强”。袁世海等人的表演也“证明了只要做得恰当,行当不是不可以突破,程式不是不可以活用的”。(《〈白毛女〉和〈红仙女〉》,载《张庚戏剧论文集》<1949—1958>)京剧《红灯记》是运用这一方法取得的新成就,也是中国京剧院现代戏创作的一个高峰。但他们后来的作品对于梅兰芳所说的第二个方面——从生活中提炼、加工、创造重视不够,现代戏创作便缺少新的活力。

  而各地的地方戏,在这方面则有许多大胆的、新鲜的创造。1958年,导演张建军在湖南花鼓戏《张四快》中创造了用车把代表自行车的骑车舞蹈,杨兰春在豫剧《冬去春来》中创造了边打电话边唱的形式,开启了人们把现代生活舞蹈化的艺术思维。到了80年代,豫剧《风流女人》中骑自行车的双人舞,评剧《黑头和四大名蛋》中骑自行车的多人舞,更表现了复杂的生活和人物微妙的感情。导演余笑予在汉剧《弹吉它的姑娘》中创造了“电话圆舞曲”。此外还有评剧《风流寡妇》中的赶大车舞等。1998年第二届中国京剧艺术节期间,湖北京剧院演出的《粗粗汉和靓靓女》,导演余笑予还创造了一段“电脑踢踏舞”,他从敲电脑与跳踢踏舞的节奏相似中产生了这种艺术构思。这些创造显示了把最现代的生活形式舞蹈化的广泛可能性。

  把现代生活形式戏曲化是艰难的创造,但更难的还是表现现代人的精神气质。有些人物,有些题材,现代戏表现困难较大,这对现代戏创作是更大的制约。1962年,京剧作家范钧宏曾以屈原和鲁迅两个人物为例说:“对于‘屈原’,他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写作水平能不能表现他,然后才进一步去想如何使用京剧形式表现他。对于‘鲁迅’,则恰恰相反,他首先考虑的不是自己如何表现他,而是京剧形式能不能表现他”。(《选题》,载《戏曲编剧论集》)

  这一方面的“能不能”问题也不断被突破。到80年代,许多剧种塑造领袖形象的剧目都取得了成功。秦腔《西安事变》、京剧《南天柱》、评剧《毛泽东在1960》等剧中塑造的毛泽东、周恩来、陈毅等形象都很真实感人。“能不能”的问题解决之后关键就是如何把现代生活表现得更美。

  最近几年的创作进行了许多新的探索。

  一、 创造舞台整体的诗意。这是张庚先生“剧诗”说所强调的主要观点之一。剧诗不仅指戏曲剧本的文学语言应该是优美的诗的语言,而且要求音乐、舞美、灯光、表演共同创造出富有诗意的舞台整体效果。随着舞台技术条件的进步,这方面的天地越来越广阔。比如豫剧《红果红了》,写的是农村小镇的生活。改革开放的时代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淳朴、真诚、向善的传统美德受到了市场经济的考验,而自强、自立、自信的人格力量又因经济地位的变化得到升华。老少两代六个人的爱情关系在生活的裂变中进行重新组合,他们分别约会来到红果林中,随着人物感情和关系的变化,灯光打出红、蓝、紫等不同的色调,形成了一曲“爱情六重奏”。它表现了新生活的美,也使观众与剧中人的感情产生强烈共鸣。

  再如川剧《死水微澜》,是剧作家徐棻根据同名长篇小说改编创作的。根据戏曲舞台的容量,必须对原著的内容进行压缩。剧作对此不是被动的简化,而是一方面根据戏曲时空自由的规律,一方面运用新的舞台技术,对时空转化做了大胆、新颖的处理。邓幺姑刚刚与农妇们“对话”,邓大娘端出一把竹椅,于是舞台时空便由田间转为院落;当邓大娘说“我的幺姑要出嫁啰”,舞台时空便由院落转为路途。罗德生在外边游荡了一番,回来后与邓幺姑相遇,随着灯光和音乐的转换,二人原地未动,环境便转为“内室”。这种新的舞台处理增强了剧作的诗意。

  二、深入挖掘现代生活的美学意蕴。传统有传统的美,现代有现代的美。现代戏如能描述出从传统到现代转换的历史轨迹,就会把生活的美揭示得更深刻。不少现代戏作家都努力捕捉这种东西,但它并不易被捕捉到。采茶戏《榨油坊风情》捕捉到了这种东西。作家和导演说,他们在湘西山区看到一座尘封的古老的榨油坊,于是一下子找到了“形象的种子”。榨油坊的兴衰,形象地记录着时代前进的脚步。舞台上一座榨油坊横亘在那里,它似乎是凝固的,然而生活却在它旁边流动,并展示了种种“风情”,好像“沉舟侧畔千帆过”。它引起的是一种历史的思索和深沉的美感。

  三、借鉴姐妹艺术和流行性艺术。这是一个引起人们争论的问题。前引梅兰芳的话讲到化用传统和从生活中提炼、加工、创造新形式两个方面。当时姐妹艺术和流行性艺术尚未引人注目。80年代以来,外国艺术大量地传进来,流行性艺术发展很快,并成为戏曲艺术的重要竞争对手。因此如何吸收借鉴姐妹艺术和流行性艺术就成为一个新的课题。戏曲在其形成发展的长过程中,不断地综合当时的各种艺术,因此这也是戏曲的一个传统。如今各种姐妹艺术都有了新的发展,并出现了新的艺术形式,所以戏曲要不断进行新的综合。流行性艺术则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是为广大观众最容易接受的艺术形式。戏曲要适应时代和观众的需要,不能不注意向流行性艺术学习借鉴。现在有人称戏曲为“高雅艺术”,实际上在19世纪中叶以来,被称作“花部”的地方戏(包括京剧在内)一直是与“雅部”(昆曲)相对的通俗艺术即流行性艺术。现在戏曲(特别是京剧等古老剧种)在走向成熟的同时,也失去了其流行性的特征,现在需要从吸收借鉴流行性艺术的过程中找回它自身的活力。

  在吸收借鉴姐妹艺术、流行性艺术的时候,有一个“化”的问题。如果直接把姐妹艺术、流行性艺术搬过来,难免显得不谐调,把吸收来的东西完全变成戏曲原来的样子,也便失去了吸收借鉴的意义。所以艺术的功力在于掌握“化”的程度。京剧《骆驼祥子》吸收了许多姐妹艺术的东西,但又经过创造,使之具有京剧的特点,因此受到各界一致的称赞。有些作品吸收了其他艺术的东西,但“化”得不够,便引起争议。事实上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有的时候步子迈得大一些,对革新发展更有好处。现在有些艺术家尝试搞“戏曲音乐剧”,有人说戏曲本来就有音乐剧的特点,再搞“戏曲音乐剧”没有意义。我想做那些尝试的同志目的就是要把步子迈得更大些,对姐妹艺术、流行性艺术吸收得更多些,使作品具有更强的时代的特点。

    从现代戏创作的历史和现状中可以看到,围绕着如何使戏曲的美和现代生活的美相结合的问题,戏曲工作者已经做出了长期的努力,并取得了显著成绩,但不等于说这一问题已经解决,现实生活是不断发展变化的,人们的审美观念也不断发展变化,因此如何创造戏曲的美和现代生活的美有机结合的作品,仍是今后长期的、艰巨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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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源: 《广东艺术》199905
作 者: 安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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